那是永康十二年的春天,三月,她记得很清楚。庭院里那棵梨树抽了满枝的芽,嫩绿嫩绿的,她很喜欢看,每次看到都默默想,只要活着,就还有盼头。
老师来的时候,就站在那棵梨树下。她旁边还站了个小女孩,跟自己身量差不多,雪一样白,那脸颊白中带着些透明感,像一块玉,还是她从没见过的,那种通身剔透的名贵的玉。
因为没见过,所以是想象的。她只见过宋氏手腕上那个一看就劣质的白玉镯子,与其说是玉镯,不如说是石头环。总之看着就廉价,她很瞧不上。
老师走到她面前蹲下,伸手摸摸她的头,柔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有些赧然,因为老师和那个小女孩都穿得很干净,她们的脸、手也都很干净。她低头看一眼,还好,她适才站在小凳子上晾被单,手是干净的;又下意识摸一把脸,赶紧盯了手掌看,不黑。
于是怯生生道:“大娘叫我丫头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名字。”
老师笑了。此后十年间她才知道,老师很少笑,这是值得铭刻此生的画面。
她笑着,转头看向身后依然站在梨树下的小女孩:“小雪,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呢?”
那小女孩有些怔,或者说懵,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问她。想了想道:
“老师让我为她起名吗?”
那声音清泠泠的,像山涧流水,又比水声空旷,不知是记忆出错还是自己判断出错,她觉得阮雪音的声音此后十年都没有变过,直至五年前她下山,还是这样。怎么会有人长大后和小时候声音一样呢?除却小女孩那份稚气,单论音色,分明就没有改变啊。
老师在看梨树下的小女孩,她看不见老师的脸,但她看见她点了点头。
那白玉一样的女孩子神情依旧平静,歪着脑袋想一瞬:“我们进来的时候,她正在庭间一边晒被单一边唱歌,就叫庭歌,可以吗?”
老师于是转过身,看着她问:“可以吗?”
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名字,因为不喜欢它的灵感来源。庭间唱歌,庭间晒着被单唱着歌,画面并不美,甚至有些俗。
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。难道也是这般俗不可耐的生活场面?劳作场面?
但她不能说不可以。她莫名觉得这是变数来临的一天,眼前这个人和那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时,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越至极的鸟鸣,比初春时节喜鹊的歌声还要动听,就像一道命运之符。
后来她知道,那就是粉羽流金鸟的叫声,不是错觉。而起名,本身就是一项非常强烈的预示,只有抚养人、监护人才会给小孩或小动物起名字。
所以她重重点头,接受了这两个字:庭歌。
“你那时候说我的名字好听,我并不相信。你说真的?”
记忆中断,思绪拉回来,她转脸看向慕容峋。
慕容峋也转头看她,表情很认真:“你问一万遍,我的回答还是好听。哪怕你如今对我说了它的来历,我依然觉得好听。”
竞庭歌不确定他这话是否有深意,又怕有坑,只好干咳一声道:“你不中肯,这个问题不同你讨论也罢。”
慕容峋不置可否:“所以你的名字,竟然是阮雪音取的?”
竞庭歌长叹:“很可笑吧?一个与我同龄的五岁小姑娘,竟然给我起名,我还用到了现在。甚至以后名留青史,写下的都会是这三个字。你说她是不是占了我好大一个便宜?”
慕容峋失笑:“这也要计较?除了你们师徒三人,再加上我,谁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?”
竞庭歌有些气闷:“不好说。指不定哪天顾星朗也会知道。我会跟你说起她,她就不会跟他说起我?”
听到她拿那两位比她和自己,他有些高兴,毕竟人家是帝妃,旋即又生出些忧虑:
“他们俩,关系好吗?”
“我怎么知道?”
“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?”
竞庭歌挑眉:“我应该知道吗?”
“你们不是师姐妹吗?”
“我们不聊这些。我跟她聊天的内容,和跟你聊的也差不多,性质雷同。只不过同她说话要容易些,她脑子比你好用。”
慕容峋闻言微怔,继而黑了脸:“你既如此嫌弃我,当初何必来苍梧?”
竞庭歌见他真有些颜面扫地的意思,忙忙赔笑:“君上莫要妄自菲薄。你擅长的,我们都不行,便是顾星朗也不如你。”
“不是我菲薄自己,是你菲薄我。我的本事能耐,我自己清楚。”
气氛又回到最初那三年:大局未定,为夺嫡四王各出奇招,但那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说话,没什么顾虑,亦没有避忌。
不像如今。
这都要怪他。竞庭歌暗想。或者也要怪慕容嶙,那个煽风点火、狼子野心的家伙。
“你们这师姐妹做的,也真是世间罕有。二十三年来我所见过女子间的情谊,无论母女、师徒、姐妹、妯娌、闺中密友,只要关系够近,没有不讨论心上人或闺阁之事的。你们俩是木头吗?冰块?不食人间烟火到,连普通少女的情窦都没有?”
“我们不是普通少女。”她敛了才出现不久的松快神色,“你见过哪个普通少女十五岁单枪匹马远赴异国加入皇室夺嫡战的?至于我师姐,我虽不知她在祁宫情形如何,猜也猜得到,顾星朗多半是忌惮她的。却不知——”
她休止,不再继续。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